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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讲所:28年前的回忆

2008-08-01 17:58:00 来源:书摘 王成启 我有话说

文讲所全称是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(后更名为鲁迅文学院),是中国作家协会培养作家的高等学府,被誉为文学界的“黄埔军校”。

1980年3月20日,一份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入学通知,由湖北省作家协会转到我所在的单位――蕲春县文化馆,点名要我进京学习,时间

半年。接到通知,我又惊又喜,惊的是我当时只因短篇小说《贱民》的发表,在湖北文坛露了点头角,北京文讲所如何知道?喜的是能有机会去北京见那些知名大作家,与那些名家直接交流,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。

作者当年在文讲所的合影,后排左五为作者

3月30日下午,我按规定的时间到文讲所――北京东直门外左家庄朝阳区委党校报到。那地方当时比较偏,是3××路公汽的终点站,在左家庄商场门口下车后,沿一家工厂的外墙拐个弯,才到一处挂着“朝阳区委党校”木牌的大门。进门是院子,两排一前一后的平房,后面是一个能容百余人的大厅,既是教室也是进餐的饭堂。平房与大厅间甬道的屋顶相连,房屋的格局像一个“土”字。房屋的质量很好,大厅地面铺的是木地板。后院较大,空地栽了树,是一处幽静的林子。我和同学们都喜欢到林子里读书和散步。大约是党校平时活动不多房子闲置,便租给了“文革”后才恢复的文讲所培训学员。

我们那一期共三十三名学员,住八间房,男的四人一间,五位女学员住走廊尽头的那一间,很挤。每人一张单人床、一张翻面单屉桌、一只方凳,各人带去的行李帆布包只能放在自己的床铺底下。同室的李占恒是部队作家,来自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组,他带来一纸箱瓶装酒,也只能放在床铺底下。同室的还有贾大山和韩石山,贾大山的《取经》获1979年全国短篇小说奖,我读过,没想到在文讲所与他同居一室。贾大山那年三十七岁,中等个头,寸板头,着对襟布扣便装,紫红的脸膛长满了疙瘩。韩石山也是第一次见面,他长我一岁,时年三十三岁,一开口满嘴焦黄的牙齿,只有一颗牙齿是白牙。我问是怎么回事?他说山西的水含氟浓度高,山西人多都是黄牙齿,那颗白牙是假牙。

我们那一期学员来自全国各地,职业不同,文化程度各异。戈悟觉、韩石山、王萌鲜三人是大学本科生,叶辛、张抗抗、王祖玲(竹林)、孔捷生等是老三届的知青作家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,都是写小说的作家(作者)。如竹林的长篇小说《生活的路》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后,发行上百万册。黑龙江作家刘亚舟出版了长篇小说《男婚女嫁》,在读者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。孔捷生、艾克拜尔・米吉提、刘富道、关庚寅、陈国凯、陈世旭、莫伸、贾大山、蒋子龙是上年(1979年)度,即首届全国短篇小说奖的获奖者。当然像我这种没有什么名气的作者也有十几人。

4月1日上午,文讲所正式开学,会场没有主席台,也没有挂横幅,工作人员把条桌围成一个正方形,来宾和学员们围坐着,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或放鞭炮,一点儿也不隆重。我近距离地打量着那些来参加开学典礼的、当代文坛赫赫有名的大家,冯牧、陈荒煤、沙汀、严文井、刘宾雁等。冯牧是个高个子,面如满月,身着银灰色的西服,风度翩翩。陈荒煤谢了顶,沉静斯文,是大学者的模样。刘宾雁满头灰白头发,大鹰钩鼻子,坚定的下巴,谈笑风生。沙汀的名作《其香居茶馆》我早就拜读过,见到其人后觉得他太平凡了,小个子,干瘦,头戴一顶旧黑呢帽,拿着一根黑手杖,很像一个乡村老教员。

开学后,所里给每人发一本《文学学习参考书目》,列了近两百本书,有马、恩、列、斯和毛泽东的文艺论著,有中国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名著,有西方经典文学名著。实话讲,所列的书目我大约只读过十分之一,读过的名著多为浏览,谈不上精读。现在有这么好的学习条件,又有老师授课,我便认认真真按老师的布置读书。如老师讲《史记》,我就提前几天读《史记》,是临时抱佛脚。

在我们入学之前,文讲所就制定了详细的教学计划,请了一大批专家学者为学员讲课。所请的人大体上分为四种类型:一是文艺界的领导,如丁玲、陈荒煤、冯牧等;二是大学教授和中国社科院的研究员,如吴组缃、冯其庸、王朝闻、季镇淮、李何林、林非、吴元迈等;三是各界名家,如请苏绍智讲马列主义基本原理,请苏星讲文艺作品与经济学,请国家科委副主任吴明瑜讲文艺作品与科学,请音乐家廖乃雄讲流行音乐;第四才是请作家谈创作,萧军、公木、秦兆阳、玛拉沁夫、聂华苓都莅临学校讲课。当时所请的都是老作家或大家,几乎没有请走红的中年作家,如王蒙当时虽然红,文讲所就没有请他讲课。王安忆的母亲茹志鹃“文革”前就以《野百合花》享誉文坛,“文革”后复出写了《剪辑错了的故事》获首届全国短篇小说奖,当属名家。她访问欧洲归来,到文讲所看女儿,文讲所领导只安排在大教室里把桌子围成一圈,让她谈谈访欧的见闻和对当前文学创作的一些看法,没有让她上讲台,是临时安排带礼节性的。由于来授课的都是大家名家,旁听的人很多,都是京城文学杂志和出版社的年轻编辑,如后来任《青年文学》主编的陈浩增、任《北京文学》主编的陈世崇都多次来听课。课前或午休间,他们就在我们学员宿舍坐坐,次数多彼此就熟悉了。

文讲所课程内容丰富,有中国古典文学、现代文学,西方现代文学,既讲文学概况又有作品赏析,重点是名著。如《红楼梦》就安排吴组缃、冯其庸、陈毓罴三位名家讲四次课,每次都是一个上午或下午,中间休息一下。朱靖华讲《三国演义》、《水浒传》,讲的是“失街亭”和“智取生辰纲”艺术赏析。蔡其矫讲《这里的黎明静悄悄》的笔调及其他。这些名著虽然我们都读过,情节人物熟悉,但经老师们一讲仍有大开眼界的感觉。老师们讲名著的创作手法,如“草蛇灰线”、“犯中有避”、“横云断岭”等,让我们耳目一新。吴组缃讲,刘姥姥二进大观园,孙子板儿在园中遇到凤姐的女儿巧姐,巧姐手里抱着柚子玩,见板儿手里拿着一个佛手,俩个孩子交换了手中的物件。后来贾府衰亡,人各西东,落难的巧姐做了板儿的媳妇,这就是“草蛇灰线”的笔法。他还讲了《三国演义》的几次大仗,如官渡之战、赤壁之战、夷陵之战都是火攻,一“犯”再“犯”,为什么读者不厌其烦且很有兴趣呢,是因为罗贯中成功地使用了“避”,虽是火攻,战场的形势不同,主将不同,季节不同,这就是小说创作的常见手法“犯中有避”。类似的创作手法老师们还讲了很多。

在文讲所听了几十堂课,印象最深的是吴组缃、王朝闻、冯其庸三位。不是他们的名气大,是他们的学问折服了大家。他们三位讲课都没有讲稿,连一张纸也不带,面前只放一个麦克风。冯其庸还在黑板上板书重点,而吴组缃、王朝闻坐着讲,侃侃而谈,生动幽默,课堂里不时爆发出笑声。吴组缃那时有七十多岁,头戴一顶罗宋帽,身着对襟中式夹袄,猛一看像电视里的旧社会店铺的老板,如果他在街上走,跟北京胡同里的老大爷没什么两样。可他一开口,你就知道他的学问大。他讲《红楼梦》,讲到高兴的时候就背诵一大段,口若悬河,有声有色,一字不差。因为我和许多同学面前都放着一本《红楼梦》,他说哪一回,我就翻开哪一回对照看,仅此绝招就把大家佩服得五体投地。课间休息,有的同学上前问他的秘诀,他说是年轻时读的,忘不了。还说当年他和茅盾、胡愈之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当编辑时,下班后到酒馆喝酒,带上一本《红楼梦》,让酒店的伙计当裁判,三人比赛背诵,谁背错了或者噎住了罚谁喝酒。我们听了连声感叹老先生的记性好,吴组缃摇头说,我的记性不如茅盾,茅盾连《三国演义》、《聊斋志异》都能背。茅盾说他比不上鲁迅,鲁迅读过的很多书都能背诵。鲁迅说康有为的学问更大,屋子里四面墙都是书,抽出一本只要他看过的书,他都记得,是过目不忘。听老先生这么一说,我们这些新锐作家都感到自己的智商太低。

冯其庸也是我见过的高智商大学问家。他当时的身份是北京大学教授、全国红学研究会会长,主编《红楼梦研究》。他给我们讲《红楼梦》考证和曹雪芹家世。他讲曹雪芹的父亲、祖父、曾祖父,一直将曹雪芹的家族追溯到宋代,如数家珍。不是简单地罗列,每一项史料都有出处,或考古发掘,或文献家谱记载。当时我只知道冯先生是红学家,后来读报才知冯先生还是诗人、画家、书法家、音乐家,出过诗集,有关部门办过冯先生的书画展和小提琴音乐会。据说冯先生年轻的时候还是北京大学篮球队员。他是我见到的最多才多艺的人之一。

王朝闻是大美学家,毛泽东侧面头像的设计者,中央艺术研究院的名教授。他个头不高,头顶微秃,眉眼灵活,一口四川话生动幽默。他自称只是文艺研究中先天不足的票友,一开口课堂里就大笑:“我今天不是像江青那样‘同志们……我代表……祝贺你们’”,把江青的口气腔调学得很像。王朝闻是那种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人,他谈自己读书的体会,看戏的体会,不直接讲美学而又是在谈审美,真正是大师风范。他说:“我有一次到外地开会,发现宾馆卫生间的马桶盖花纹非常美,便找宾馆经理要买下来。宾馆不肯卖,我在临走前把那马桶盖卸下来,放在大挂包里偷回去,当然我给宾馆留下了配马桶盖的钱。这只马桶盖还在我的工作室里摆放着,我还经常欣赏,多么美啊!”这就是王朝闻,一个爱美爱得近乎疯狂的大教授。

来给我们讲课的还有不少作家,丁玲、萧军、秦兆阳、蔡其矫、韦君宜,中年作家只请了玛拉沁夫、刘宾雁。聂华苓是和丈夫安格尔一起来的。徐怀中的课是我们到解放军艺术学院听的。萧军时年七十三岁,是和女儿萧耘一起来的。老头身体壮硕,红光满面,蓄着漂亮的短唇须,气度不凡。他是行武出身,握手劲大,讲话嗓音洪亮,自称是“出土文物”。他讲课也没有讲稿。他说自己进入写作状态后,自己的笔就是“王”,生杀予夺全在手中。那种目空一切的气魄实在少见。但他也很细腻,讲写人物时以《节妇吟》为例:“君知妾有夫,赠妾夜明珠。感君缠绵意,系在红罗裙。妾家高楼连院起,良人执戟明光里。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。”下课后,同室的李占恒向萧军请教,萧军回去后将《节妇吟》写成条幅盖上印章,让来文讲所旁听的萧耘赠给李占恒。李占恒喜出望外,当宝贝收藏了。

在写本文时,我翻阅了文讲所授课老师的讲稿,是文讲所工作人员根据录音整理、打印和油印的,厚厚的共四大本。那时无授课费,所里招待老师也就是在食堂吃顿便饭,连酒也没有。老师们讲课完全是奉献,且以能到文讲所讲课为荣。那时的高级知识分子真是任劳任怨、不计名利,现在想来真是对不住他们。

2007年5月,我到山西旅游,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、《山西文学》主编韩石山请我吃饭,席间忆起我们当年在文讲所学习时,韩石山说:“那一批人,都是些人尖子。”我接话:“当中国作协副主席的就有蒋子龙、叶辛、王安忆、张抗抗四人,省级作协主席、副主席出了十几个,这在以后的几期及现在的鲁迅文学院绝无仅有。”

贾大山是学员公认最聪明的人,他和我同寝室住了几个月,是无话不谈的朋友。他当时是河北省正定县文化馆创作员,写戏的,能背一百多出戏的台词,口才极好但不善长篇大论,属于出语就惊人的那种人。一次,一位女同学来我们寝室串门,指着膀子上被蚊子叮的红疙瘩对贾大山撒娇:“大山,你看北京的蚊子多利害?”贾大山愣愣地看一眼,一本正经地说:“那说明你还有点人味!”

贾大山还有一绝,会即兴编“最高指示”。当时文讲所星期六晚上办舞会,他即兴编一段:“文讲所习舞不习文,港台音乐每周两次,此风不可长也。看来我在1964年的两个批示还未过时。所长徐刚何许人,请查明告我。”因我是湖北人,他叫我“九头鸟”,也编了一段最高指示:“天上‘九头鸟’,地上湖北佬。‘九头鸟’有什么不好?中国有七亿人口,如果都成了‘九头鸟’,中国的事情就好办了!”他把毛泽东的口气摹仿得惟妙惟肖。平日里,他喜欢背靠墙坐在床铺上,两眼直愣愣地看着窗外,不说话,像个傻子。他是在想事,或者进入创作构思。有一天晚上,他对我、韩石山、李占恒说:“我一篇小说有两种构思,你们替我参谋一下哪种构思好?”我们说要得。他就一字一句地背诵,我们静静地听,听完后我们都觉得第二种构思好。他说:“按你们的意见写。”第二天,他铺开稿纸,一个格一个字地填字,字迹工整一丝不苟,像是写参展的书法作品,稿纸干干净净,不见一个墨砣,写完后寄出去便发表了。他的小说每篇只有二三千字,属于少而精的作家。一次,贾大山让我看一篇别人寄给他的稿子,作者名铁凝,小说名《灶火的故事》,我看后认为小说写得不错。哪知大山说:“你说不错就不错。”刚好有一家刊物编辑来文讲所组稿,大山便把《灶火的故事》给了那位编辑,后来小说发表了,还被《小说月报》转载。

叶辛、王安忆、张抗抗、古华是大家公认的写小说快手。叶辛到文讲所学习前,已发表《火娃》、《高高的苗岭》等几部长篇小说,还有《风凛冽》、《蹉跎岁月》等长篇小说已被列入出版计划。一次,他和我一起上街照像,他说今年可得六千元稿费,还说今生最大的愿望是设立“叶辛文学奖”。我听他的话大吃一惊,因为我当时的月工资不过五十一元,他一年的稿费相当于我十年的工资,首届全国短篇小说奖的奖金每篇也仅三百元。叶辛是大家公认的首富,不少同学向他借过钱,他的屉子里有一个包,里面总装着厚厚的一摞拾元票子。我向他借钱时,他不说二话,只问要几张,我说一个数,他就潇洒地数给我。除了上课,叶辛总在北京城里跑,看足球、看演出、看名胜古迹。他有一个大家都没法学的本领,随时随地可以写小说,如外出开会或参观前车未到,他可以坐在屋檐的台阶上,拿出一个硬纸板夹子,放在膝盖上就写起来。你跟他讲话他停笔,没人跟他讲话他很快接上思路又写个不停,且写的是长篇小说。他写长篇小说不作大的修改,一遍成功,写完初稿找人誊正就给出版社出版。蒋子龙跟叶辛同寝室,曾对我们说:“我写一个两万字的小中篇,要日不安、夜不眠地折腾半个月,弄得死去活来,稿子改得一塌糊涂。叶辛写作那么轻快,跟他比自己是白活了。”蒋子龙当时的名声最大,来文讲所讲课的老师多次提到他的《乔厂长上任记》,他都那么羡慕叶辛,我们更觉得叶辛是码字怪杰,虽然我不怎么喜欢读他写的小说。

王安忆入文讲所时二十六岁,当时是上海《儿童时代》的编辑。张抗抗时年三十岁,是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。她俩都有下乡当知青的经历。那么多知青作家后来都销声匿迹,她俩却成为文坛的常青树,这与她们的家庭文化底蕴有关。王安忆的父亲是导演,母亲是作家,丈夫是音乐指挥家,她自己除写作外,还会演奏多种乐器、会画画。张抗抗的父亲是报纸主编,母亲也是知识分子,家里藏书多,有人辅导,且自己极有悟性。当时我们是边学习边写作,寝室里有人串门闲聊不安静,有人想写稿没地方,文讲所领导便向党校借用一间乒乓球室,愿意开夜工写稿的人到那儿写,想写多晚都行,只要出门关灯。王安忆和张抗抗常到乒乓球室写稿。我也去那儿开过夜工,我们围着一张乒乓球台坐,抬头就相见。王安忆和张抗抗写作时很少抬头,钢笔在纸上沙沙沙,一会儿翻一页纸,一晚上写五六千字是常事。而我很多时候都是在抽烟、喝茶、冥思苦想,因为我一天最多只能写三千字,还没有成功的把握。这种差距拉大后,她们就成为文坛名家,而我只能是普通作者。我得承认自己少年时期的家教、自己的天分不如他们。干写作这一行,光凭勤奋和汗水是不行的。

韩石山来文讲所时,是山西汾西中学教师,他大学毕业后教书十余年,练就极佳的口才。所里经常有学习讨论,小组选代表发言大家总选他,他成了代表大家发言的专业户。韩石山发言博引旁征,侃侃而谈,俨然大家。例如谈爱情,他可以信口说出许多中外名人谈爱情的名言,并讲出引文的出处,如数家珍。有的名言大家知道,更多的是大家不知道。石山说父亲是个乡间知识分子,他读中学时,父亲就让他背唐诗宋词、背《古文观止》,至今他仍能背诵很多古典诗词、散文名篇。他有一篇小说《北京文学》说留用,但还没有登出来,文讲所放假时,他打算把在农村的妻儿接到北京玩几天,因为有地方住。他没有钱,便别出心裁给《北京文学》主编李清泉写封信,还给我看,说“身为鬻文之人,常怀空囊之羞”。那封信把李清泉打动了,特支给他九十元稿费。他便圆了接妻儿到北京的愿。韩石山后来没写小说,改写评论和名人传记,出了三十多本书。

写这篇文章时,我翻阅了当年在文讲所记的日记、笔记、照片,忆起了很多往事。蒋子龙当时的名声最大,是天津重型机器厂的车间主任,时年三十九岁,大家都叫他老蒋。子龙是个做事认真的人,一次我们去山海关参观,下车时带队的人讲:“现在自由活动,四点钟到停车处集中。”大家三三两两到处逛,玩得高兴忘了集中的时间,或许没怎么把带队人说的集中时间当回事。只有蒋子龙一人准时来到车上等着,人到齐时比规定集中的时间迟了个把小时。蒋子龙气得脸色铁青,吼道:“文讲所没纪律!”一句话说得满车的人都不作声。

孔捷生是广东来的青年作家,女朋友是北京幼儿园的一位老师,6月1日在文讲所举行婚礼。为了布置婚礼现场,叶文玲、刘树华、王祖玲几位女同学扎纸花剪喜字,用彩灯纸花把大教室布置得喜庆热烈,连日本记者也到婚礼现场采访。叶文玲还别出心裁将孔捷生的作品联成对联:“‘在小河那边’何须苦‘追求’;‘因为有了她’才成好‘姻缘’[1]。”叶文玲来文讲所时还是郑州一工厂的工人,回去后就成了河南省文联的专业作家。后来她调回老家浙江,被选为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。

张林来时是齐齐哈尔铁路机务段客运处党支部书记,手下管了五列客车,是个不小的官。他是我们学员班班长,组织能力强。我因母亲身患癌症提前二十多天结束学习,临行前,张林悄悄交给我一个信封,里面装一百四十元钱,说:“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,请你务必收下。”我虽然不富裕,得知由他组织、让每位同学捐了五元钱后,坚辞不收。当时的五元钱相当于在文讲所十天的生活费。张林说:“成启,你我同学一场,你的母亲也是我们的母亲,就算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对自己的母亲尽一份孝心好吗?”一番话说得我泪流满面。后来我母亲病情好转,我给每位同学买了一斤茶叶寄去,以表谢忱。

一晃二十八年,在文讲所学习的日子成了我一生珍贵的回忆。记得聂华苓和丈夫安格尔来文讲所讲课,她拿出一个精美的本子,要我们参加学习的三十三人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。我不解其意,她说是想保留一份珍贵。当时,我和同学们朝夕相处,如让他们在本子上签名易如反掌,可我没有那个想法。现在,郭玉道、乔典运、贾大山、刘亚舟已去世,古华、高尔品、孔捷生出国了,再相聚已不可能。这大约就是人们所说的眼光吧!

注释:

〔1〕单引号里的文字即小说篇名。

(摘自《书屋》2008年第5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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